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

第三種部落想像─如何切實看待原住民的社會處境


第三種部落想像─如何切實看待原住民的社會處境          

2013/9/25

文/廖貽得(台大社工所碩士班四年級)

  事情看不清楚,就會心生恐懼,對中國社會多一分瞭解,有助於我們解除自身莫名的恐懼,而理性、從容地應對中國帶給台灣的機會與威脅。從社會觀點出發,客觀分析兩岸問題,但不迴避主觀的價值選擇,就是本文所主張的第三種中國想像。                      
──吳介民,《第三種中國想像》

  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的吳介民,在他的《第三種中國想像》中,提到現在的台灣社會,面對中國的經濟與政治崛起,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:一種人把中國當成是「機會」的來源,對中國懷有美好的想像,認定唯有全面開放自由貿易,才能拯救台灣現在的經濟處境,甚至不排除兩岸在政治上統一的未來;另外一種人剛好相反,把中國當成「威脅」,視中國的人、事、物為洪水猛獸,只要任何開放的政策或做法,都可能會是「賣台」,讓台灣走向喪失主權獨立的不歸路。


  吳介民反對這兩種對中國的想像方式,認為皆缺乏對中國社會的如實理解。因此,他提倡「第三種中國想像」,主張「從社會觀點出發,客觀分析兩岸問題,但不迴避主觀的價值選擇」,拋棄全面的「機會論」與「威脅論」,轉而向中國輸出台灣的民主制度與理念,以及展示民間公民社會的活力,讓台灣與中國的公民社會能夠互相交流、發展、培力,對抗「跨海峽政商聯盟」的經濟與政治壟斷。

  如果我們把眼光從台灣與中國的關係,轉到台灣島內漢人與原住民的關係,又會是怎樣的情景呢?隨著電影《賽德克巴萊》的上映,越來越多的漢人開始瞭解生活在台灣島內的原住民,曾經歷過怎樣的殖民歷史,以及部落內部的複雜和多元,但這樣的熱潮,是否能轉化成對當代原住民或部落處境的關懷,卻不無疑問。例如:南部原鄉部落在莫拉克風災之後的生活、台東刺桐部落反美麗灣渡假村運動、卡地布部落反遷葬、南投邵族部落反對日月潭向山旅館BOT開發…這些攸關當代原住民族人的生存事件,所得到的社會關注跟媒體版面,遠不如《賽》片帶動的浪潮,更不用談眾多生活在都市底層的原住民族人,必須在資本主義的勞動市場下生存跟搏鬥的現實。

  受到吳介民「第三種中國想像」的啟發,我內心想著:如果是部落呢?台灣社會對部落有幾種想像,交疊在島民的心靈皺褶中?奠基在對原住民當代生活處境的關注跟介入之上,這篇文章算是一個嘗試,我將在本文中結合自己在部落的經驗,以及對當代原住民社群生活的觀察,提出「第三種部落想像」,希望能與關心原漢關係的社會大眾對話跟交流。

第一種部落想像:對原住民和部落「沒有想像」

  首先,我認為在吳介民文中忽略,也是我認為許多人對原住民和部落共同的心靈圖像是:「沒有想像」。「沒有想像」也是一種想像,這種想像的內涵是,認為原住民或部落離自己的生活過於遙遠,因此無論原住民社群發生什麼事,都與我無關,只要「他們」不要影響到我的生活都無所謂。其實,這是大部分生活在台灣的人,尤其是中產階級的漢人,對原住民和部落的想像。之所以會如此,是因為台灣的國民教育中,缺乏對族群文化的豐厚描述,有的只是原住民「傳統文化」的表淺介紹,主要集中在傳統歌舞、表演儀式、服裝、飲食等外顯的項目。而在大部分中產階級漢人的求學和工作經驗裡,缺乏跟原住民實際相處的經驗,或是周遭的原住民同學或同事,並沒有主動表明他/她的族群身分,使得漢人根本無從想像起部落的樣貌,只能從媒體或其他人的片段經驗中,擷取自己感受比較深的部分,來「想像」原住民該是什麼樣子。

  例如,我在跟部落工作的kina(排灣族對女性長輩的稱呼)聊天時,她提到以前在外面的公司上班,年終尾牙時,公司的上司起鬨要她喝酒,kina說她沒有喝酒的習慣,上司卻不以為然:「啊,你們一定都在裝啦,原住民哪有不喝酒的,原住民的酒量都很好!」在半推半就之下,kina不得已只好勉為其難喝一小口,但還是免不了他人的質疑:「你是原住民,怎麼可能不會喝酒?」kina無奈地跟我說:「他們大概以為原住民都很會喝酒,沒想到遇到一個不會喝酒的原住民。」類似的場景可能發生在台灣社會的每個角落,在公視《誰來晚餐》的節目中,名導演鈕承澤前往蘭嶼的一個達悟族家庭拜訪用餐,見面時以為到部落可以盡情地喝酒,詢問主人後,才發現達悟族根本沒有釀酒文化,是漢人進來後,才一併把酒帶進部落。

  這種對部落的「沒有想像」,如果只是一般的個人,倒也無害,頂多只會說這個人是「族群盲」,缺乏多元文化視角的洗禮。可是如果制定政策的人,對部落或原住民「沒有想像」,那就非常危險,可能會對部落造成隱形的傷害而不自知。例如,現在「長期照顧」討論得如火如荼,在原鄉部落的長期照顧服務中,原住民籍的「居家服務員」往往是第一線接觸部落需要照顧服務的人。然而,根據我之前訪談居服員的經驗,發現這些居服員隸屬的社福機構,所承接的政府方案中,「交通費」常常編列不足,無法支應居服員在原鄉來回騎車、開車奔波服務的需求,居服員有時甚至還必須自掏腰包,補貼不足額的交通成本,因而影響到居服員的勞動權益。制定政策的人並未考慮到原鄉家戶之間距離的遙遠,以都市的眼光制定同一套方案給付的標準,反而間接對居服員產生剝削效果,這就是我所說的,當這種「沒有想像」進入到政策的層次,化作政策的「忽視」,就不只是看似無害的個人想像,而可能是攸關到部落族人集體權益的作為(或是無作為)。

第二種部落想像:對原住民和部落的汙名化與浪漫化

  近年來,除了在教育內容上,越來越有多元文化的視角外,由於1990年代開始政府由上而下推動「社區營造」,在影響所及下,原鄉部落也開始進行各式各樣的「營造」工作(或以營造為名的觀光產業),讓平地的漢人有越來越多機會,能夠認識部落、接觸部落。從「沒有想像」出發,延伸而來對部落可能有兩種不同的想像,這兩種想像是可以並存的,可說是一體兩面,那就是:對原住民和部落的「汙名化」與「浪漫化」。

  在198090年代原住民運動興起之前,平地漢人社會對原住民和部落的歧視跟汙名是明目張膽,且不會受到輿論的非議。許多現在中年的部落族人,或多或少有在山下求學、求職期間,被老師、同學、雇主、同事羞辱或嘲笑的經驗,如果沒有族人或其他漢人善意的支持跟鼓勵,這種惡意的污名化,時常會轉化成部落青年內在的自卑感,否定自己身為原住民的生命經驗。這種被集體汙名化的經驗,雖然在近期台灣社會強調多元族群「政治正確」的氛圍下,已經逐漸減少,但卻不代表完全消失,在特定的衝突情境或條件下,漢人仍會在不經意間,流露出對原住民的輕視跟敵意。例如,20113月,桃園縣大溪分局的潘姓員警,因取締酒駕的衝突,憤而以警車廣播器對瑞興國宅的居民大喊「死番仔」,引發國宅的泰雅族與阿美族居民強烈不滿。這些居民由縣議員和鎮代帶領,到縣警局舉白布條抗議警方的舉動是「種族歧視」,要求警政署長公開道歉。後來在警政署出面道歉,將當事的員警記一大過跟調職,承諾未來加強員警的教育訓練以避免種族歧視後,事件方才告一段落。

  「汙名化」是對原住民和部落帶有負面意涵的片面想像,相反地,「浪漫化」則是帶有正面意涵的想像。由於都市緊湊、擁擠的生活環境,資本主義社會下以競爭為導向的文化,導致生活在都市內的漢人,不僅生活空間缺乏跟大自然的連結,心靈上也被切割成互不相干的原子,被壓迫在孤立的小房間內。在這種日益「非人」的境況下,配合周休二日及近年來部落營造的成果,有許多部落發展起觀光產業,部落內湧進了大批在假日想要「洗滌心靈塵埃」、「釋放心靈重擔」的漢人觀光客(現在應該有更多「陸客」),想要一覽部落「與世隔絕」、「清新脫俗」的美景,以及感受部落族人「真摯純樸」的人情味。

  然而,撐起這種「浪漫化」想像的背後,需要的是大量的資本,把部落轉化成順應商業觀光邏輯的「被凝視」空間,以及一整套服務業的標準作業流程。用更簡單的話來說,不是每個部落都可以像司馬庫斯─上帝的部落這樣,具備條件吸引到成群的觀光客,就在鄰近的新光、鎮西堡、泰崗、養老、秀巒、田埔部落,有更多部落內部的議題(如:人口外流、教育、醫療、農業、就業、家庭困境)需要被關注,但這樣的部落現實太赤裸、太複雜,對內心懷抱「部落浪漫化」憧憬的漢人來說,有餘裕可以選擇性地看到部落的美景和人情味,卻同時殘酷地忽略部落所面對的真實困境。

  這種「浪漫化」的想像,如同「沒有想像」一般,如果只是停留在觀光客的個人層次,倒也還不至於對部落產生多大的傷害或影響。但如果「浪漫化」的想像,植入在進行社區營造評鑑的評審委員腦海中,成為社區營造體制的一環,那就不只是個人面對部落所採取的姿態而已,而對部落的整體發展產生影響。

  舉例來說,我於20117月參與屏東縣泰武鄉平和部落的社區評鑑,平和部落近年來在「台灣原住民族學院促進會」的輔導下,發展「寄宿家庭」取代民宿,因為整建民宿對部落而言需要高額的資本,為了部落的平均發展,族人選擇用布置居家環境的方式,來發展部落營造。評鑑委員在巡訪部落後,部落族人齊聚在活動中心,希望能聽見委員的建議,然而委員卻詢問族人:「為什麼你們不弄成石板屋,而是要用鐵皮屋?石板屋不是排灣族的傳統建築嗎?這樣遊客來看到的是鐵皮屋,反而失去了原住民的味道。」部落族人沒有回應,由社區發展協會的總幹事負責回應。原來,現在石板已經越來越難找,加上建造石板屋很費工,一般的排灣族部落已經沒有多少石板屋,鐵皮屋反而正是部落內勞動階層的文化展現。評審委員對排灣族部落的「浪漫化」想像,敦促部落必須配合外來觀光客的凝視,營造「原住民的味道」,反而讓部落無所適從,更讓部落勞工階層的生活經驗被邊緣化。

第三種部落想像:切實面對原住民的社會處境

  無論是「沒有想像」、「汙名化/浪漫化想像」,都無法開展原漢間真實的理解,也無法讓原漢關係的發展有所推進,更無助於促進台灣島內的族群正義。面對當代原住民和部落的社會處境,我們該採取什麼樣的立場、觀點跟態度?我認為,我們必須要有「第三種部落想像」,也就是切實面對原住民的社會處境,積極探求原漢間生活細節的連結,並留心原住民在怎樣的情境下詮釋自己的生活。

  切實面對的條件之一,是積極探究原住民與漢人之間,在生活細節上的連結。我們之所以對原住民或部落「沒有想像」,是因為我們放棄在生活細節上的探索,進而得到一幅「原住民的生活跟我沒有關係」的圖象。前面我特別提到,尤其是「中產階級」的漢人,面對原住民腦中是一片空白,因為大部分的原住民在都市化遷移的過程中,進入到都市的製造和營建業,與漢人的勞動階層有密切的接觸。而當代許多原住民則進入軍隊跟警察機關內,反而是在軍中或在警界,原漢之間才有較多的互動。雖然互動不見得會帶來正面的效果,有時還會加深誤解跟歧見,但至少是認識彼此生命圖像的開始。這樣說,並不是在呼籲漢人一定要進入相關的行業,實際跟原住民有密切互動,而是強調人在不同的社會位置,必然跟不同族群的生活有所連結,運用各種方法探求這些連結,而非忽略、無視、假裝不存在,才能讓我們擺脫「沒有想像」、「與我無涉」的狀態。

  切實面對的條件之二,是要留心原住民在怎樣的情境下,說自己的故事、詮釋自己的生活與生命圖像。我們知道在過去的歷史中,因為原漢不對等的權力關係,「說故事」的權力掌握在漢人手中,因此才會有「吳鳳傳說」這種荒謬的建構神話出現。然而,由漢人所建構的「吳鳳傳說」容易察覺,原住民社群內部自己所敘說的「傳統故事」,往往因為原住民具備族群身分上的正當性,而忽略這種「傳統故事」對族群內不同的人所造成的影響。例如,部落的觀光導覽員,所描述的部落故事、強調的部落文化元素,必然經過篩選跟揀擇,不加思索地接受導覽員敘事的「真實」,將使我們落入對部落「汙名化」與「浪漫化」的危險。

  這種想像必然是辛苦而費力,因為它要求我們拋棄「沒有想像」的輕鬆寫意(只要看似跟我無關,我就可以不管它),還有拋棄「汙名化/浪漫化想像」下的簡易歸因(原住民愛喝酒/愛唱歌跳舞是因為它們的民族性),然而,我認為這是原漢關係能夠往前走的關鍵。如果觀賞電影《賽德克‧巴萊》,讓身為漢人的你/妳,對原住民族人的生命哲學與韌性感到震撼,心靈有所觸動,那麼,我希望大家不要只有停留在電影的想像中,而能把這樣的觸動,繼續延伸到往後的日常生活,努力培養「第三種部落想像」,切實面對原住民處境的同時,也是真實面對身為漢人在這塊島嶼上的處境。

2 則留言:

  1. 有個疑問:第一種想像「沒有想像」中舉例的酗酒污名(原住民哪有不喝酒的),和第二種想像「污名化想像」中員警辱罵原住民,區別的標準是什麼呢?存在刻板印象,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污名化想像了?員警對原住民的辱罵,何嘗又不是「族群盲」呢?這個部分似乎還需要更細緻的討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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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我在寫的時候也有想到這個,自己好像把「刻板印象」、「偏見」與「歧視」混為一談了。認為原住民都喝酒,這是一種刻板印象;而認為原住民因喝酒誤事「不好」,有道德評價,這是一種偏見;至於出言辱罵「死番仔」、或是不租房子給原住民,這是一種歧視。

      「沒有想像」其實比較偏向「存有刻板印象」,但還不到給予道德評價(覺得這樣是好是壞)的程度;「汙名化想像」比較偏向有負面的道德評價,可是這可以只在腦中想像,但並未付諸行動或言語。

      不過我在想如果根據「有沒有行動」來區別「偏見」跟「歧視」,那如何才算是「行動」?或是這三個名詞的區辨當初被提出來時,就有它背後對「道德評價」、「認知」、「行動」關係的假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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