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3月4日 星期日

被管理學「打擾」的社工

被管理學「打擾」的社工 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2010/10/13
 
台大社工所一年級  廖貽得

註:這本來是我上「質性研究」的作業之一,老師要同學書寫問題意識與生命經驗的關係,我把題目改成「被管理學打擾的社工」。


「實習」作為我的勞動初體驗

  最近研究所要開始聯絡下學期的實習機構,大家如火如荼在準備自己的履歷、自傳等資料,但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是非常新鮮的,因為我並沒有任何勞動的經驗。每次聽到身旁朋友描述他們的家教、打工經驗,如何跟要求很多的家長談條件、遇到如何嚴苛、不近人情的雇主等,一方面我覺得這些經驗好像離我很遙遠,因為我沒有這樣的經驗;一方面卻又覺得好像很接近,因為我馬上也要踏入那樣的勞動市場,成為勞動者的一份子。


  很多就業相關的雜誌都會提醒年輕人:多累積工作經驗,除了能提早適應職場生活外,也能累積人脈、學習溝通技巧、學習應對進退等等,對於往後的工作具有加分作用。「實習」似乎也存在著類似的作用,一般人對於「實習」的看法往往如下:因為我是社會新鮮人,我什麼都不懂,所以我要經過實習來磨練自己跟同事與老闆應對,以及處理事情的能力。另外我也問過以前的同學為什麼要去實習,得到的答案是:我希望能學到學校沒有教的東西,公司裡面有一些事情是真的要動手去做才會知道的,課本上不會告訴你這些事情。

  聽完這些同學的描述,以及就業雜誌和報紙的訊息,我逐漸會內化一種想法:對啊,因為我是新手,所以我要去實習。因為學校教的都是理論,去實習才能學到更多技巧方面的事物。不管是財務金融,或是社會工作,都鼓勵學生去公司或社福機構「實習」,彷彿「實習」是成為正式工作者的「通過儀式」(rites of passage),沒有「實習」就不可能「轉大人」。但同時我心裡又會起一陣疑惑:實習生的地位和角色到底是什麼?為什麼教育養成中要設計實習階段?從什麼時候開始實習變成一種似乎非經歷不可的人生經驗?上述那些同學還有報章雜誌的說法,並沒有解答我的疑惑,反而使我的疑惑越陷越深。

實不實習對我來說為何重要?

 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:為何我如此在意實習制度?我為何不能像別人一樣把實習當成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?雖然我仍然在摸索答案,不過我想我大概可以勾勒出幾個面向:

1.      對資本主義勞動經驗的想像與投射

大一時,因為國文課上到現代小說,老師要我們閱讀陳映真的作品〈將軍族〉、〈夜行貨車〉。由於受到他小說的吸引,進而又去閱讀了其他的小說,發現他的小說對於「勞動的尊嚴」有深刻的描繪,書寫中透露出濃厚的人本情懷,以及對人性的崇高期許。讀到〈萬商帝君〉的小說情節時,故事中主角從鄉下到都市,一時之間不能適應公司的競爭壓力,被公司裁員之後,發狂在自己家裡面貼滿發財夢的標語,然後到公司大鬧會場,讀到這一段深深覺得:哇,資本主義真的是害人不淺,竟然可以把一個人搞到發狂!雖然知道小說家在小說裡面難免為了要塑造人物形象,刻意把人物的某一面向突顯出來,但那個發狂的景象,讓我把「資本主義經由勞動徹底剝奪人的自由」的意象牢牢鑲嵌在心中。好像我一旦進入了資本主義的勞動市場,總有一天也會跟小說中的主人翁一樣,因為不能適應公司的高壓、快節奏的勞動條件,而開始發狂。

大二時因為修了社會系的課,開始對社會學有興趣,自己找相關的書來看。我記得第一次閱讀的經典書籍就是馬克思的《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》。書中,馬克思描寫人生而為人的價值,還有工人勞動的異化過程,除了讓我驚異於馬克思對人本精神的重視之外,更重要的是,我終於了解到陳映真筆下的主人翁,經歷了什麼樣的勞動過程,「為什麼他會發狂」這個問題得到了一個社會學式的解釋:異化。透過閱讀馬克思,我開始越發相信:資本主義的勞動只會讓人產生異化,最後使人的產出反過來跟自己對立。這樣的預設,讓我對於任何形式的工作產生更多隱約的排斥感,彷彿真的只要一去打工,我生而為人的尊嚴都將在不對等的、異化的勞動條件中被剝削殆盡。

2.      對於財金系身分的掙扎、罪惡感與錯亂

當初選擇財金系,是因為對法律沒有多大興趣,想念文學,又被父母以明示和暗示的手法排拒,想想對商業和數字好像也沒有多大的排斥,所以就選擇進入財金系,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有社工系的存在。由於上述對於勞動先入為主的成見,再加上我本身很討厭只會談「金錢價值」、「競爭力」的人,在財金系的求學生涯中,我有很多次都會問自己:我到底是誰?為何會來這裡上課?我坐在這個教室裡面做什麼?偏偏財金系的訓練會不斷要求學生要面對「利益最大化」的問題,鼓勵學生要培養「競爭力」,多考證照、去國外當交換學生、關心國際事務、參與商業競賽,在這樣的學習氛圍下,我漸漸開始產生想要逃避的感覺,逃避到社會系、政治系、哲學系、歷史系的課堂上,去試圖拾回一點「人文社會」的氣息。

記得我那個時候到社會系修課,開始接觸到社會學,像發現了一個寶山一樣,開始積極地蒐集和打聽任何跟社會學有關的書,彷彿這樣做能稍稍減輕我身為財金系學生的罪惡感,因為我自己對財金系有一個非常深的偏見:我是這個社會的既得利益者,我如果出社會就可能是那個馬克思、陳映真筆下剝奪人尊嚴的老闆。那時候在社會系要介紹自己的身分,我在說出「我是財金系的學生」之前,都會稍微停頓一下,因為我害怕社會系的學生會在心裡面開始想著:「噢就是那個唯利是圖的財金系來的學生啊。」儘管我知道這並非事實,因為我所接觸的商院同學並非如此,但自己內心還是會有這樣的成見,然後覺得別人對商院學生也有這樣的成見存在,進而開始對自己的身分認同動搖。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台社論壇,主題是要談勞力派遣、外籍移工、青年受雇者,會中丘延亮教授說,「這次的討論應該要去說給台大商學院的教授聽聽看」的時候,我不禁心凜了一陣,完全不敢承認自己就是台大商學院的學生。會後,我跑去跟台灣國際勞工協會(TIWA)的顧玉玲打招呼,表明我想要去協會幫忙的意願,顧玉玲很親切地跟我說可以寫信給她,但她還問了我:「你是哪個系的?」我心想:「完了,怎麼辦?萬一她知道我是財金系的學生她會怎麼看我這個人?」猶豫了許久才不好意思地「招認」:「我是財金系的。」本來以為她會皺眉,沒想到她卻驚訝地說:「好特別的系!」這句「好特別的系」雖然我不知道她確切的涵義,但我自己在心中卻轉譯如下:「你真的很特別,雖然你是財金系的學生,但卻願意來關心外籍移工的議題,很不簡單。」我把顧玉玲看似無心的這句話,當成是解放自我認同的鑰匙,終於得以開始面對自己的身分,不用像之前一樣躲躲藏藏,開始坦然接受自己是財金系學生的事實,去關心社會大大小小的議題。但即使如此,上面的那句詮釋還是顯示我預設了:「財金系的學生身為既得利益者,應該不太會關心弱勢族群的處境」,大學生涯就在為財金系貼上標籤和去除標籤的過程中來回擺盪。

3.      對社工「愛之深責之切」與再次錯亂

雖然我慢慢接受「我是個財金系的學生」這樣一個既成的客觀事實,但我仍然認為財金系出社會後的就業環境不是我想要的,我仍然對財金的就業環境存在著很深的成見,覺得一進去我的人性就會被改造與扭曲。基於種種原因,我來到了社工系。隨著時間的過去,我漸漸發現社會工作的魅力,跟以往接觸社會學時的感受很不同,雖然社會學給我觀看世界的視角,但社工給了我更多貼近人的理由,最重要的,是那份溫度和情感。社工對人價值的重視和尊重,跟我以前在財金系接觸到的「競爭觀」、「在商場上就是要把人鬥掉和吃掉」那種感受很不同,更符合我對工作價值的人本期待。

不過在當我接觸到社工文獻和教科書的時候,本來的想像又開始轉變。當我接觸到「社會工作管理」這門科目的時候,我不敢置信社會工作會接受管理學的價值,並且這份價值還在近年來的社工教育和職場中被提倡和宣導。我不敢相信我所討厭和掙扎的東西,竟然「入侵」了「充滿人性」的社工領域,彷彿社工被「玷汙」了,它不再純潔、善良、高貴、可愛,它也開始被裝上爪牙,準備伸出利爪,隨時開始攫取、吞噬周圍的一切,腐蝕美好的人性。雖然我知道這是個過於二分和簡化的看法,社會工作和管理的關係不可能是這樣簡單,但還是不能避免會有這樣的想像框架。因此我又開始隱約排拒社工中所有牽涉到「商業」、「財務」、「管理」、「行銷」的事物,我喜愛社工對人本精神的重視,而這些括號內的東西會侵蝕和破壞人本精神,因此社會工作管理便成了我「批評」和「責備」的對象。我開始認為社工在資本主義社會中「墮落」、「迷失」了,它找不到正確的方向,只會被別人──也就是商業的術語牽著鼻子走,沒有主體性、沒有自己的聲音存在。社工怎麼這麼傻,別人說什麼就照作呢?這是我一開始接觸到社會工作管理,所擁有和抱持的想像與投射。我就是從管理學和主流經濟學逃出來的人,出來就是為了要告訴社會工作:你們別傻了,為什麼要擁抱那些知識呢?結果沒想到社會工作卻開始熱情擁抱這些知識,這讓我再一次感到精神錯亂:我到底是誰?為何會來這裡上課?我坐在這個教室裡面做什麼?而產生更深的無力感和挫敗感。

受前見影響的問題意識

  因此,我帶著許許多多的前見來到這個研究問題:社工學生如何看待自己的實習經驗?為何社工學生不視自己為勞動者,進而對實習的勞動條件質疑?綜合上述的生命歷程,我的前見如下:

1.      社會工作和財務金融相比,應該是個更重視人勞動權益的工作領域,卻沒想到在實習這方面,財務金融的實習生有錢可以領,社會工作的實習生卻沒錢可以領,這樣豈不是連財務金融都不如?社會工作怎麼會淪落成這副德性
2.      社工學生為何如此「善良」,人為何如此「好」,好到連勞動權益都不知道?自己的工作領域已經被資本主義社會所排擠(福利常被視為是經濟發展的「拖油瓶」),如果自己再不「爭氣」一點去爭取勞動權益,那和經濟領域的學生相遇時,怎樣才有更多的籌碼和氣力可以談判?豈不是會被人家吃死死

當然,這樣的前見充滿著很多問題。比方說,我根本忽略財務金融和社會工作各自產生「實習」教育的脈絡,只因為我自己的生命經驗,就把兩個其實很不同的領域擺在一起討論,自然會產生落差。另外我有預設了社工和財金學生有固定的、不變的「性格本質」,好像兩系學生經過哈利波特的分類帽儀式過程,只要你喜歡競爭、擁抱金錢價值,就會被分到財金系;只要你樂於助人、喜歡分享、擁抱人文價值,就會被分到社工系,但這樣的預設是不正確且危險的。

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前見有種種缺失,但把世界分成好壞、善惡的二分法,會讓我有種安心的感覺,讓我有種安全感和藉口,可以不用去面對這世界紛亂、複雜而糾結的現象,給我一個正當理由,去說服自己來到這裡是正確的,並給自己一個安頓自我身心的位置。彷彿這樣做,就能夠洗刷我過去身為財金系學生的一切種種「不良印記」,以便加強和鞏固現在身為社工系學生的正當性。

1 則留言:

  1. 很棒的一篇反思性作品,謝謝您的分享.專業的想像和實踐,總在身歷其境後才感同身受.但此時此刻的社工樣態是動態的,管理的想像,不在管理本身,而在運作者的視角上.是誰引進管理進入社工場域???為何引進社工場域???回溯到意識型態後,我開始有了反動的力量.我很欣賞陳映真先生,藉由陳映真先生,我開始探索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的歷史故事(白色恐怖時代).剛剛在看夏林清老師的文章,轉而看到您的作品,有種感動的情緒在我心底發暖著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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