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3月4日 星期日

從永和翩然降落在piuma的kalabiyabi(二)

二、在協會,我是實習生

1.   托育是什麼?
 
  我因為對部落托育好奇而來到平和,但對於「什麼是托育」其實一點也不了解,我不了解如何照顧小朋友、對幼稚教育一竅不通,也無法想像社工在這裡的角色是什麼,我只有針對部落托育政策做過分析,卻對教學現場完全沒有概念。因此,想像中我以為實習期間會花很多時間在托育班現場陪伴孩子,但我又不是幼教專業背景,我該觀察什麼?當然我可以觀察老師如何跟孩子互動,不見得跟社工完全無關,當我日後遇到孩子時我也可以試試看這樣的互動方式,但我總覺得還是跟社工有段距離。這讓我想到,儘管來之前我想把「社工」的框框放下,顯然我還是帶著「社工」既有的眼鏡在部落遊走,要放下框框很難。


從潘老師的生命史看到托育作為一種志業

  因為對托育不了解的焦慮,我在部落安頓好的第二天晚上,就去拜訪托育班的潘秀美老師家,想要跟她聊聊她為什麼會進來托育班、她對托育班的想法。孰不知,潘老師一談起幼教與托育的話題,就侃侃而談了兩小時!在談話的過程中,潘老師談起以前在平地托兒所工作的經驗,輾轉流動於不同的托兒所之間,每次的轉換,都讓她更認清不是每一間托育的經營者,都把幼兒當成主體來進行托育工作。有的托育班因為地目的問題,草率收掉托兒所;有的托育班因為擴張的野心,罔顧托育班老師的勞動權益;有的托育班僅著重在其中一種教學方式,讓主張應採「主題式教學」的潘老師無法自由施展教學能力。後來,由於生了一場病,讓潘老師重新思考自己的幼教專業對於部落的孩子能有什麼影響,剛好社區發展協會想要申請原民會的實驗計畫,在部落開設托育班,於是潘老師就回到部落開始擔任部落小孩的Emma老師。

  回到部落之後,才是挑戰的開始。潘老師具有族語能力與豐富的教學經驗,卻是孤掌難鳴,必須面對失語的年輕教師,以及質疑托育班教學方式的家長們。雖然如此,但潘老師仍然努力地想要讓部落的孩子覺得:你們應該要為自己的部落和族群文化感到驕傲!於是潘老師開始設計主題式的課程,結合部落的小米文化,讓幼兒到小米田跟著vuvu們一起學習小米的相關知識;帶著幼兒到部落裡面,認識部落的vuvu,請vuvu跟幼兒敘說生命故事;讓幼兒到部落裡面接觸部落的動物與植物,體會人與其他物種、自然界的關係。印象深刻的是潘老師有一次提到,排灣族的「頂上功夫」是要以頭或肩膀頂著裝滿農穫的竹簍,第一次請幼兒做是「教學」,後來在托育班搬家時,幼兒真的實際用「頂上功夫」,把托育班的東西頂到派出所,這就是「生活」。從潘老師的故事中我開始慢慢體認到,托育是一項以幼兒為主體的志業,並且托育班可以跟部落或社區周遭有緊密的鑲嵌,以部落的人或物為資源,在部落中進行教學與照顧,這樣的托育工作,讓我想起了「社區/部落工作」,不也是如此嗎?

從「眼鏡事件」看托育實踐─與小朋友訂定關係界線

  雖然跟潘老師的談話與相處當中,大略知道身為一個托育老師,在設計課程時的想法和思考邏輯是怎樣的,不過,在托育現場的教學與照顧實作,我還是不太熟悉。有趣的是,我在托育班幫忙時,其實對托育的元素沒有太多的感覺或反思,而是在部落裡面與小朋友的相處當中,體會到托育的實踐。

  以往,如果部落的小朋友要拿我的眼鏡去玩,我都是默認同意,因為我覺得這樣可以增加我與小朋友之間的距離,減低我們之間的陌生感。有一次,托育班老師三歲的女兒把我的眼鏡拿去玩,結果在玩的過程中,把眼鏡一邊的支架和螺絲弄不見了!雖然我還可以戴上,但是少了一邊支架的眼鏡常常會因為移動而不穩,所以眼睛其實是很不舒服的。

  一開始我試圖忍耐,沒有積極跟托育班老師要不見的支架和螺絲,而且我選擇逃避跟她的女兒有太近距離的互動,因為我怕眼鏡會有更多的傷害,但卻又不知道如何跟孩子說這件事。後來,我實在忍不住了,趕快跟媽媽要支架與螺絲來修復眼鏡,修完眼鏡的那一瞬間,我有種重獲視覺自由的感覺!而我也開始思考要怎麼跟孩子談這件事,還有以後跟孩子要怎麼約定關係界線。後來我真的認真地跟小朋友講:「我很喜歡妳,可是我不喜歡妳隨便玩我的眼鏡,下次可不可以不要玩我的眼鏡呢?」雖然小朋友似乎因為太小而沒有聽進去我的話,可是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,因為我以前對於界線其實不是很在乎,經過這件事,我發現其實「托育」不只是要教孩子ㄅㄆㄇㄈ或族語,而是每天藉由發生在托育班的實際生活場景,在一次又一次跟孩子的互動當中,去讓孩子知道怎樣與人發生適當的關係,怎樣與別人互動才不會讓別人感到不舒服。我開始慢慢體會到「托育」的奧妙之處,反身思考,也讓我察覺其實「社工」也是如此,只要是與人相關的工作,莫不牽涉到「關係」的藝術。

從托育班孩子與vuvu的連帶回觀自己的文化疏離感

  原本我在托育班觀看的視角重心,一直放在小孩身上,但後來我發現,其實托育班存在的意義不只是「照顧」小孩而已,而是試圖去建立和維護小孩與vuvu們之間的情感聯繫。七月底,社區評鑑工作的前夕,協會安排托育班的小朋友,跟vuvu們一起合唱排灣古調,雖然在來之前,我就已經知道托育班可以提供這種情感連結,可是實際在現場體會的感覺還是跟之前不同。我試著從vuvu們的立場去理解這樣的場景,那種感覺很令自己振奮,因為歷經了失語的年代,原本以為沒有人可以接住這些情感時,卻又在新一代的身上看見自己所講的語言被真切地實踐著,而且不是標本式的教學,而是生活的實踐那是一種跨越世代之間真實的情感共鳴,而可以讓這個部落繼續存活下去的關鍵力量。

  回觀我自己的成長經驗,在台灣社會發展的歷程中,被切割成數個核心小家庭生活在公寓樓房內,雖然很幸運地,我跟我的祖母住在同一棟樓,還不至於像某些家庭只能過年時回老家才能見到長輩一面,可是畢竟還是沒有生活在一起,所以我既沒有傳承到祖父祖母的閩南語文化,也沒有傳承到外祖母的客家語文化。自從接觸到原住民的生活世界之後,我就開始回頭思索自己到底屬於怎樣的族群?我是誰?我跟這塊土地的連結是什麼?回頭一望,才發現自己的空白,與上一代或上兩代的生活經驗是斷裂的,我這一代生長在都市環境的小孩,接受的主流教育系統,並沒有特別要我們反思和珍視自己的來歷,面對的是歐美、日韓的流行文化浪潮,以及台灣快速「成長」塑造出的消費社會文化,大家又同時在發展屬於自己個人或親近社群的「小文化」,要我講出所謂「自己的族群文化」內涵,總覺得是失語、疏離的。

  所以,來到平和部落的托育班,親身體察到孩子和vuvu 們的情感連帶與傳承之餘,也不免開始欣羨起來,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回頭去找尋自己的根源?在學習助人工作的同時,我亦感覺這一套助人的技術或理論,並沒有促發與鼓勵學習者,從在地的文化脈絡中去找尋或發展適合的助人實踐,而傾向抽空助人者與案主背後的文化脈絡,大多數時間僅聚焦在助人者與案主之間的專業關係討論,這讓我也有種疏離感,興起想把文化和社會條件帶回助人實踐中去發酵的念頭。

把焦慮的關係轉化成對托育實踐的尊敬和欣賞

  雖然托育班有很多令人欣喜的發現,但同時我也感受到托育班作為平和部落的「招牌」,對於第一線的老師來說,往往有種被觀看的不適感。就像我是透過網路而知道平和部落有部落托育班,有很多人也是透過網路或其他媒體,而對托育班產生好奇,尤其是幼保相關科系,或研究原住民文化的學者專家們,紛紛想要了解托育班成立的過程和教學現場的樣貌。而托育班小朋友的歌舞表演,似乎可以讓不了解平和部落的人,對部落產生第一印象的好感,因此托育班也會因為一些單位的邀請而要出去表演,影響老師平日的備課進度。

  我原本對於上述問題不太敏感,有一次,我想要藉由跟托育班老師聊天,更認識托育班的歷史,我想要問托育班老師為什麼她們會想要進來當老師、她們的心路歷程、她們在經營托育班遇到的困難等,然而當我表達想要跟老師開啟上述話題時,老師眉頭一皺,問我說:「這算是訪問嗎?」我說:「不是什麼正式的訪問,只是想要隨便聊聊而已。」後來我到托育班想要跟老師「隨便聊聊」,可是我發現自己反而沒辦法真的很隨意地聊,我不知道該如何隨性地把話題帶到我想要了解的東西,老師看到我的彆扭,就說:「其實你就每天下課過來,跟我們隨便聊,這樣慢慢累積,自然你就可以了解你想知道的東西。」我一開始不知道問題出在哪,後來當我看到一份「托育班家長意見調查報告」,這是由在屏科大擔任研究助理的張芸菁所寫的,我才知道為什麼托育班老師會有這樣的反應,因為我想問的東西,之前已經有人問過!而當我看到原地發聲、獨立特派員、立報等媒體素材時,我才開始慢慢體會到托育班高度曝光的壓力。

  於是我開始選擇不要刻意從托育班切入,我想從日常生活中的其他面向去建立跟托育班老師的關係,例如跟托育班老師的小孩有更多互動,然後跟她交換我對孩子的看見,述說我與孩子相處的歷程;還有在托育班老師休息看網路拍賣時,試圖想要融入拍賣的情境跟她對話,討論哪一件衣服比較適合小孩子穿(雖然我實在不是個很會購物的人!);或是從老師的媽媽口中,去了解她之前的背景與學經歷。我努力避免僅把老師的托育實踐看做是個人的生涯抉擇,而試圖回推到整個家庭或部落的脈絡中去理解。於是我慢慢能夠穿透托育班老師在托育班的工作表象,去進入托育班老師的生活世界了解托育實踐。就像我一開始所遭遇到的那樣,從潘老師的生命歷程去理解「什麼是托育」,對自我、家庭與部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。

  雖然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個月,我能夠穿透的程度很有限,可是我開始想努力體會那種焦慮感,包含老師在對於都市生活的憧憬,與回鄉付出所學、滿足家人期待之間掙扎;以及在履行照顧四個孩子的母職角色,與擔任好托育班老師的職業角色之間掙扎;還有年輕老師面對自己教學經驗不足、母語能力不足的自我質疑,又要給部落家長交代的掙扎;這些種種的掙扎,又再加上現行法令對於部落托育班生存空間的擠壓,老師必須面臨計畫終止托育班可能關門大吉的壓力這些種種,讓我對托育班老師產生尊敬,也欣賞她們的托育或照顧實踐,而不僅僅只是停留在對「托育班」整體的空泛想像之中。如果在以前,有人跟我說:「照顧孩子不是什麼專業的工作,就是陪孩子玩、照料生活起居而已。」雖然我不會馬上同意,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對話,我承認自己以前很忽視照顧工作的價值,但是經歷這一趟之後,我會跟這種人說:「照顧或托育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,你所謂的『而已』代表你沒有深刻地了解托育班老師在教學現場內外的付出,那是一種於外、於內,都必須不斷經歷衝突、矛盾,和自我與團隊互相激勵支持的過程。」

部落工作者的介入位置

  如果托育班的老師在上述的處境中要能夠前進,那麼背後支持的力量就顯得很重要,在這上面「社區發展協會」就扮演一個支持性的角色。與協會工作人員的工作,讓我看見協會對內必須要在老師、家長、幼兒之間取得一個介入的位置,除了背後方案經費的具體支持,在開部落家長座談會之前,也要跟老師們一起討論要如何回應家長對於課程、時間安排、接送、招生等等的提問;在托育自治委員會中,也要跟家長代表、老師代表一起開會協商托育班的公共事務;其實協會背後就是加入協會的會員,也就是部落的其他成員,協會參與托育班事務的過程,可以說是部落公共意識的展現,代表是用部落集體的力量來關心和支撐托育班的經營。

  而後來因應法規和政策發展出的「部落互助托育行動聯盟」,則讓部落工作者具備組織和倡議的角色,對外必須要為托育班的權益發聲,跟教育、社福、原民、營建四個部門(又包含中央與地方)角力,辨識各個部門內部的立場,借力使力,撐出一個讓托育班集體生存的空間。當然這部分無法單靠平和部落托育班的力量就能夠進行,而是眾多部落托育班(美園、馬兒、佳平、旭海)與外部力量的合作,而部落工作者也必須讓不同的托育班老師彼此能夠互相學習與看見,舉辦工作坊、論壇、參訪等活動,讓托育班老師們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,也讓她們知道有不同的托育班經營與教育方式,彼此激勵與成長。

2.   為自己找位置!
  相較於部落托育班的經驗,在托育班實際待的時間很短,卻有很多反思,在老人關懷據點的經驗,反而是待的時間較長,卻在開始的階段有點摸不著頭緒,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群vuvu們。每週二的早上,我都會協助協會的工作人員準備關懷據點的工作,一開始看到眾多的vuvu們前來活動中心,覺得很高興vuvu們有來參與活動,可是,可能是因為語言的隔閡,我一開始不太知道該如何跟vuvu們有比較深的互動。

被「邊緣化」的焦慮

  在我一開始進去老人關懷據點服務時,因為有鄉公所與青輔會工讀生的人力,加上協會原本的人力,活動進行時能夠幫忙的人很多,可是事情好像沒有這麼多,我當然會想要「找事情做」,從觀察別人如何量血壓、問安紀錄開始,還有幫忙熱敷、發點心,以及接電腦的喇叭、找伸展操的VCD播放,到活動的道具準備、錄影與照相,最後的端菜、打菜、收菜,我提醒自己這是基本功,是熟悉一個新環境必須要經歷的工作。不過,雖然每一項工作都有做,可是一場活動下來,我卻有種被「邊緣化」的感覺,因為人手真的蠻多的,所以其實主要的工作大家都已經排好,我不能說剩下的工作不重要,但總覺得自己使不上力,對vuvu們的印象還是停留在一個整體,而沒有辦法更貼近vuvu們個別的生活當中去對話。

從個人、家庭到鄰的認識路徑

  後來,我決定要突破我的舒適圈,在吃中飯時,刻意不要跟工作人員同桌聊天,而跑到vuvu們吃飯的桌子跟vuvu們講話。結果,我真的開始認識了一位vuvu,這位vuvu的健談讓我對她留下一些印象。隔兩天,我到部落裡面閒晃的時候,剛好經過這位vuvu的家,因為在據點午餐時的交談,她對我也已不是完全陌生,我們就坐在她家門口前的長桌上聊了起來,她談起她的家庭和孩子,以及上山耕作的情況,而我則也分享了我的家庭,還有我為什麼會想要來到平和。後來我在她家從下午一直待到晚上,慢慢發現她家前面的空間會有很多人來聊天,這些人大部分都是第一鄰的居民,所以之後我路過第一鄰,都會想要去她家聊聊,看看有誰在那邊,我就可以認識更多第一鄰的人。

帶領活動中看見vuvu們的個體與集體樣貌

  除了這樣由點、線到面的介入方式,我也開始更仔細地去觀察vuvu們活動的涵義,比方說常常去熱敷的就是哪幾位vuvu,我就大概知道哪些人的腰部或膝蓋可能不太舒服,可以多去關心;進行動態活動時,哪些vuvu們是在中央參與、哪些vuvu們坐在旁邊,也可以知道大家不同的身體狀況,或甚至不同的個性。有些人喜歡團體活動,有些人則比較喜歡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別人活動。Vuvu們不再只是抽象的集體,而開始顯露出不同的樣貌,等待我去介入與互動。

  後來,我提出想要帶活動的要求,於是我開始思考要怎樣才能更貼近vuvu們的生活世界。我想到之前夏曉鵑老師帶過的「生命河流」活動,我把它稍微改編,變成讓vuvu們去回憶他們一生的起伏,在一張紙上用圖案畫出能夠代表他們生命事件的符號和意象。從帶領的過程中,我開始跟vuvu們產生更多的互動,我發現有些vuvu們因為不太會畫圖,所以沒有畫;有些vuvu們則是沒有聽懂我的表達,跟我畫的圖是一樣的;有vuvu跟我說:「我不會畫,你幫我畫嘛!」我說:「可是我知道你會畫,你一定可以畫得很好。」後來他真的開始畫出自己的生命河流;有的vuvu們很專心在畫作上,認真地回想自己的一生;最後,甚至有vuvu們勇於上台發表,給大家講述自己畫作的意義。從一個活動的進行當中,我更深入地辨識出每位vuvu不同的樣態,vuvu們終於不再是面目模糊的集體。

   除了個別的差異,從vuvu們實質畫出的圖畫當中,也可以看出平和部落的集體歷史。vuvu們共同表現的主題有:小時候生長在自然環境中,與動植物相處的美好經驗;擔任運動選手的驕傲與榮耀;結婚的喜悅與離婚的心碎;親人過世的哀傷;生產的辛苦;上教會之後心靈的喜樂;以及老年之後身體的病痛,還有對兒女、孫子女的擔憂。我也藉著這個機會,與vuvu們分享我的生命經驗,拉近我與vuvu們之間的距離。雖然活動有美中不足之處,還是必須靠翻譯來間接溝通,我有些意思的傳達可能不是那麼清楚,所以讓某些vuvu們有誤會而沒有畫出自己的圖案,然而我覺得透過圖像來傳達訊息,可以超越語言的隔閡,而讓我與vuvu們彼此有更深入的理解。

3.   反思對「觀光產業」的成見
  在協會工作,很大一部分是要幫忙部落產業運作,包含討論訪客的行程安排、導覽錄音、石板屋(部落共享空間)內外場的服務等。這是協會得以發展自力照顧越來越重要的環節,從數據上來看,去年度產業盈餘佔總收入的比例,比前年要提高很多。我原本以為發展產業只是純粹為了要支撐照顧系統,並沒有想太多,而因為我之前在服務性社團的經驗,還有在其他部落,看見觀光對部落人生活的「負面」影響,讓我對「觀光產業」總有一種成見存在。

「你只是去部落當觀光客,不是真心關心部落!」

  以前,在服務性社團訓練過程中,社團的幹部總會透露出一種「身分認同的政治正確」,就是:不要去部落當觀光客,不要做出跟觀光客一樣的行為。什麼是「跟觀光客一樣的行為」呢?例如,在部落未經部落人同意,「隨便」拿起相機拍攝照片,或拿攝影機攝影;或是在部落利用計畫經費消費非日用品,僅僅是為了自己私人的需要(例如泡麵或零食);更深層來說,如果團員只是去部落欣賞美麗的風景,而沒有去深刻地體會到風景背後部落人的生命故事;或是看到部落人給自己東西只想到拿取,而沒有去深究「為什麼我可以拿?什麼情況下我拿或不拿部落人給的東西?」這類的議題,就會有被當成是「觀光客」的「危機」。

  在社團中,「你只是去部落當觀光客,不是真心關心部落!」彷彿變成一句罵人的話,因為「觀光客」只想到自己私人的利益,只想「消費」部落(「消費」這個詞也是一個罵人的詞),離開部落之後可以選擇不再前往,但「我們社團的學生」則不一樣,要學會去關懷部落人的弱勢處境、要懂得傾聽部落人說的話、要同理(而非同情)部落孩子們的言語和行為、要真誠地對待部落人、儘量不要利用到部落額外的資源甚至我們有一句類似座右銘的話,就貼在辦公室大樓外面的外牆上:「我們不是去玩,而是去工作。」我帶著這樣的身分認同,去部落接觸部落人,並時時信守這樣的價值與信念,看待自己每一次的上山經驗。雖然,我不至於到教條式地遵從這樣的信念,也了解觀光客是異質的群體,但是類似這樣的「印象管理」工作還是一直持續著,沒有很大的改變。

「開展觀光產業」=「人心變質」?

  由於這樣的成見,因此,面對部落開發觀光產業,吸引眾多觀光客進入觀看或欣賞部落的文化,我們的團員之間,多半都抱持著不是很樂觀的態度,認為由於開展觀光產業,讓部落人必須具備做生意的邏輯,例如,部落的景物被商品化,介紹部落的花草景物,其意義不再是部落人真誠地想要讓你了解部落的樣貌,而背後變成有金錢交換價值存在的「導覽」。我們也發現,部落人為了「迎合」觀光客的需要,把一些文化的內涵簡化或挪用其意義,讓來訪的觀光客比較好「接受」,為了展示的需要以及外來者的「異文化體驗」,原來的部落文化有些「變質」。

  而原本與團員「真誠以待」的部落人,因為開放觀光之後,忙著做生意賺錢,而無暇跟學生談話。有一次我在某個部落,中午正在吃飯時,部落的長老剛好過來打招呼,我本來很高興能夠看到他,想要跟他多聊聊,但他用很客氣的口吻說:「大隊長(我那時候剛好是帶領隊員上山的隊長),明天要不要安排車子載你去XX部落?」不知道為什麼,聽到這句話有種怪異的感覺,好像我是什麼重要的長官或貴客。我回答他:「XX長老,其實不必麻煩額外的安排,我用走路的就好,因為我想部落人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忙。」後來,長老看了看手錶,就說:「那我先去忙了,你慢慢吃啊。」他看手錶的這個動作,讓我聯想到「忙碌生意人」的形象,這讓我感到有所衝突,因為,在其他的部落,很少部落人會如此在意時間的流逝,不是說時間完全不重要,而是因為生活中不需要這麼緊迫地去注意時間。有了這次的經驗,使我對於「部落開放觀光」一事更抱持著排斥的態度。

具備公共參與的部落產業經營

  雖然在來部落之前,我對於「部落觀光」不抱持特別的好感,但基於我是實習生的角色,因為我還是會去做協會要做的事情,而先不妄自判斷產業經營的好或壞。在部落共享空間和參與導覽工作的過程中,我開始慢慢察覺一些東西,這些東西再配合我詢問協會總幹事得來的意見,讓我開始對觀光有一些反思。

  首先,我發現導覽並不只是「部落人帶領外來觀光客認識部落」的形式,而重要的是要如何設計導覽內容,怎麼樣讓部落人有參與的感覺,部落工作者在與部落人閒聊的過程中,慢慢發掘每一個家戶背後有意思的故事,把這些故事融入在部落導覽當中,讓觀光客不僅只是懷抱著對異文化的想像前來部落,更能夠貼近每一個家戶的生活脈絡去認識部落。例如有一家前面剛好擺了一尊蔣公銅像,這尊銅像如果沒有特別講只會被人認為是普通的收藏品,但是加了家戶主人以前在學校當校工,因為不捨得銅像被毀掉才帶回來的故事,讓部落人的生活圖像馬上能夠鮮活起來。

  導覽不只是協會工作人員的事情,同時也可以讓部落人實際進來參與,例如找部落工作室的工藝家一起帶領DIY活動,或找尋部落中的男人來介紹狩獵文化,讓觀光客體驗射箭的傳統技藝。以前的我只是一直把焦點放在「文化是怎樣被再現的」,有沒有「失真」或「扭曲」的情形,可是這樣的焦點似乎預設著會有「一成不變的、靜態的傳統文化」,而沒有思考部落人如何展現主體性,去主動詮釋他們的文化意義,並且忘記思考文化活動背後「人」的參與。我認為對於社區或部落工作者來說,文化是否「保持原味」不見得是最重要的考量,重要的是在設計活動的過程中,有沒有把部落人一起拉進來參與和討論,至於有沒有「失真」、有沒有傳達到部落的文化理念,我覺得最終的詮釋權還是得交給部落人自己的主觀判別。

接待家庭是讓原漢彼此真實相遇的場所

  除了導覽的設計,接待家庭的服務也讓我覺察到公共參與的重要性。在準備接待觀光客的過程中,協會會把部落的接待家庭主人找來協調,除分配客人的住處外,也跟大家解釋這群即將要來的客人,有什麼需要注意或大家擔待的地方,而接待家庭也會藉這個機會紛紛提出自己對客人的疑問和意見。對於這個機制我感到很好奇,進一步詢問才發現,其實協會跟接待家庭有討論出一個盈餘與客源分配的機制,以前建立接待家庭前,也有請講師和部落人來上過相關課程,大家對於怎麼樣接待外面的客人,以及怎麼樣分享盈餘是有一些共識的。

  而協會當初在決定成立接待家庭機制的過程中,也考量到部落缺乏足夠的資本經營民宿,還有一個考量點在於,接待家庭能夠讓原住民與漢人,產生更真實的相遇。因為接待家庭其實已經很接近平時部落人生活的狀態,住進接待家庭其實是跟部落人一起生活,而在生活的過程中,來住的人就可以真實地去體會到原住民生活的面貌。協會的總幹事認為,即使是原住民可能「不好」的那一面,也不需要隱藏或是包裝成看起來很好,因為真實的相遇才會有化解刻板印象的可能,如果為了營造形象而刻意包裝,這樣的相遇並不真實。而在接待過程中,也的確發生一些狀況,來訪的客人為了有無冷氣的問題有些抱怨,也讓接待家庭學習如何去跟外面的客人溝通協調,協會工作人員也會趁機介入觀察狀況,必要時協助雙方去化解衝突。

重新反思觀光的意義與「壞人」指控

  經由這樣的接待過程,我重新去反思以前看待觀光的態度。我覺得其實部落人有能力去決定怎樣設計觀光的細節,才不會讓外來的觀光客輕易地傷害到部落,這些問題部落人並不是完全沒有思考過。而之前由於我待在一個「想要介入部落人生命」的位置,容易把觀光行為定義成「輕浮」,我覺得自己過度把社團對團員的期許和要求,投射在每一位觀光客身上,所以,我才會不斷地認為觀光客的行為是不可取的、不該學習的。

  然而,我後來在想,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條件,跟學生或社工一樣,用這樣的方式跟部落人相遇,如果觀光客選擇用這樣的方式前來部落,其實若能夠透過一些設計產生對話,讓觀光客有一些反思,我倒覺得這樣的相遇方式其實也是很棒的。像是我有一次在部落共享空間,跟屏東來的客人閒聊,客人對於原住民的生活會有一些好奇和疑問,比方說會問現在原住民還有沒有在打獵、或是是不是每一個部落都有豐年祭等,我藉由這個機會也分享我在部落的生活經驗給客人,讓客人對原住民不再只是抱著媒體或教育所傳遞的刻板印象,而能有更多實際的接觸、認識與澄清。

  以前,我對於對原住民懷有刻板印象的漢人,總會感到很厭惡,認為他們根本不明白事情的真相,被新聞媒體或教育傳達的原住民形象給輕易地影響;經過這樣的實習過程,我開始如實地去看待這些人講的話,我在想,如果我沒有去過部落,我是不是也會跟他們講出一樣的話?我開始努力去卸下「他們是壞人」的想像,不再陷入黑白二分的判斷中,嘗試真誠地用自己的經驗跟這些人對話,儘管我預期可能會遇到一些阻力,刻板印象的改變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達成的,但這可以是一個起點,而我相信「觀光」在這樣的意義下,對平和部落來說是一種形式(當然實質對於部落照顧的金錢回饋,我認為還是不可忽略!),背後嘗試讓原漢雙方對話的努力,才是應該值得被看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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